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岁月是那么厚重,不可忘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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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节,回乡下送侄女出嫁,没地方写对联,只好搬出这张被置于旮旯里的八仙桌。掸去满面灰尘,昔日绛红富贵的颜色已是灰黑无光,脚下也似乎有些霉烂,没变的,唯有这材质的沉重。
    那一刻,不禁让我想起了关于它的许多往事。
    这张桌子,起码是清朝年间置的。质地坚硬,用指甲划不出痕来;比重很大,要两人才抬得动;看不出有油漆的痕迹,只是越擦越显绛红的光亮。
    奶奶在时,它放于大厅正中,上摆一大圆椅,三面列凳,有一种威仪感。每用餐,圆椅归奶奶坐(冬天换上大暖桶),可坐可靠,舒适有气度;父亲尽管五、六十岁,也只有坐边上的份。
    奶奶走了,父亲坐上,我们只能坐旁边。尽管这时的家已由我们操持,但礼制不可越。即便下面的位子空着,也轮不到儿子坐,“父子不能对坐”,更不能同排同坐。当客人来了,客人坐上,父亲坐下作陪,曰“上座下陪”,只有家长身份的人才配坐下。
    父亲走了,上下位仍空着,虽然是“车水板子轮班转”该我坐了,但我依然淡不去父亲在心里的威严。我是他缔造的,他仍然应该是这个家的尊长。昔日坐上坐下的,都是由儿媳盛饭,双手捧到手上;而我,几乎都是“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”。



    永远都忘不了父亲的一句话:一次吃完饭,我看着父亲慢慢品咂着酒香,不禁动了酒瘾,遂问:“爸爸,我还可以喝酒吗?”父亲温和地劝道:“还是不要喝吧。”——家乡有言:酒由米出,故饭可压酒,酒不可压饭。这是一种伦理,子不可压父。父八仙桌上一言,警告我一生。我把它又衍成广义:无论你做得多大多高,都不要忘了根本,不要在先师长辈面前摆谱。
    八仙桌不但传承着优秀的道德礼规,也见证了时代变迁。
    它的诞生,想必是它的主人有些富渥,时常迎来送往,高朋满座。红烛摇曳下的推觥把盏,老祖宗的儒雅雍容,无疑焕发的定是一派和畅与荣华。
    山村静谧,烽火狼烟在这里是袅袅炊烟,炊烟里仍飘荡着八仙桌上的美味与酒香。外面的世界不在乎这个小去处,原本风光的依然风光。
    可我不会挑日子出生,当上八仙桌扒饭时,富贵已远去,饥荒始登台。
    父亲是独子,奶奶舍不得他饿坏,一点点好吃的都进了儿的口腹,而无法偿赐众孙。八仙桌上,再没有共产共荣,一碗好菜只摆在父亲面前,让他独食。我们馋得不断咽口水,也难得奶奶用筷尖夹一丁点分给我们尝。虽共围八仙桌,但我们只准吃“这一碗”以外的菜,奶奶也跟我们一样。当时我们怒目圆瞪,但现在回想却很平静——天下父母心!
    又过几年,时局更糟,那是一个剥树皮吃观音土救命的年代。奶奶放不下儿子,“分家”到后厅搭了个小灶过日子去了,我小兄弟跟着母亲共一锅。那个苦哇……共和国的同龄人都知道。“饭” 熟了,我们就趴在灶台上,三两下就完了,有什么端去大厅?吃饭的内容和形式都与八仙桌无关了。
    从此,大厅的八仙桌已失去了它的功能,冷冷伫立,无人光顾。就连放几个红薯或几把萝卜丝都生疑怕丢失。
    八仙桌在这样的年代没有亲和力。一年到头,我们小孩就盼个“过年”,想饱吃一顿。然而,现实残酷得让我除了流泪就量愤怒。年桌上,楚河汉界——上边一半是“奶奶家的”菜,下边一半是“我家”的菜。每当我伸筷子时,奶奶紧盯着我的筷子头。母亲想怂恿我,但面对婆婆,终于越不过那世代屏障。无奈,我的筷子在八仙桌上空划了一个美好的曲线后,又回落在母亲做的萝卜、薯粉里。虽然也有一碗肉,但那要打发正月的来客啊!
    好些年,我对“过年”非常冷漠。多少次,我用棍棒抽打八仙桌,用刀砍!与二哥合骂:“老倌佬,老倌佬……”其实,这一切都是错的——八仙桌乃一哑木头,它如果有眼有嘴,会告诉我真正的本源。
    进入八十年代,一场深刻的变革,颠覆了人和土地相互制约的固定程式,释放出农民的共同渴望,八仙桌又重焕光华。老奶奶非要我仨兄弟当她的面承诺“孝对爸爸”不可,答应了才瞑目放心而去。我们没怪父亲过去的“吃独食”,而是好酒丰烟,颐养天年。父亲绒帽大衣,子孙相随,坐受供奉,和哼着小曲,文火炖肉自斟自饮香飘窗外的雅兴,八仙桌可以作证。
    当时光进入二十世纪末页,当最后一位老人从八仙桌消失,他的子孙已纷纷离开了老屋走进了广阔世界。兴旺是兴旺了,但二十年也没能在老屋全聚一回!在远走高飞的城里,我常常想起那张忽明忽暗的八仙桌。儿时点着松明在八仙桌上读书写字;雨天父亲坐上,仨子团围学算盘;除夕夜,父亲排出三枚两分和五分的硬币,按成绩好歹分压岁钱;母亲在菜油灯下千针万线补衣裳……八仙桌陪着我们熬过漫长的黑夜;八仙桌以自己的身躯托起后代人心里的太阳。
    冷落的八仙桌,倘若有灵性,应该为它的主人族群历经磨难得以后发而欣慰,但也必然难免丝丝失落。它被时髦的家具取代了,从而失去了在家庭中的位置;没有人再围在它的身旁,它兀自孤零零地从正月眺望过年,从旧岁盼到来春,都是单相思;它的脚站烂了,它怕朽了没这个相聚的核心,没核心这个族群就散了。它仍然信守那个国王要十个儿子折筷子的道理。
    现实只能从客观上让我离开它,却无法从心灵深处与它告别。老屋的八仙桌,是上下几代人共挤一堆的满堂福,是乡邻后生团团围住吃大锅肉、喝大碗酒,放狂热烈、坦露真情的人生宴。那一张张绝无虚伪的面孔,不需要请约,一缕酒香、一声吆喝就是“命令”,不进门者就是瞧不起俺!而城里没有了,准备了一顿佳肴还低三下四恭请不到入座的他人;各家的铁门都是紧闭的,新房住旧也不知邻居张三李四。出门风光亮丽,回家就两个斜飘的年少——嫌弃老人,且美名“代沟”。而我还是觉得:一个家庭有老有小才算完美。
    由是,我更思念那老屋的八仙桌。我不能背祖叛宗,忘了从哪里走来。每当用心去触摸这张陈年的方桌时,我仿佛又在穿越苦难和幸福,历史风云呼嗖嗖从耳边括过——我感到岁月是那么厚重,不可忘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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